2010年2月17日星期三

两根弦的叹息


张新

  前些天在长城书店,建光介绍一位朋友给我认识,这位曾在纽约生活过的朋友听说我会拉胡琴,遂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——
  他在纽约时曾在地铁见过一位来自国内某著名音乐学府的胡琴教授,每天坐在那里拉二胡。在他脚下放着顶帽子,里面是客人丢进去的零钱。他告诉我这位老教授很聪明,开始演奏前自己先放些钱进去,而且绝不放一元的钞票,都是五元或十元票。他这样做的目的想来大家都会明白,客人施舍的钞票就不会有一元钞,他赚钱就会很快。其实他也值这个价码,一位桃李满天下的名校教授尽管是坐在地铁里拉二胡,我相信他不会糊弄洋鬼子,他拉出的音乐保证会是一等一的;只是匆匆的过客可能感觉不到他们所遇到的是位真正的胡琴大师。那位教授对他说,他每天拉够一百五十元就拔营离开,因为这个收入已是他在国内所赚薪水的数倍了。一开始他需要十个小时才能完成,后来就越来越快,拉琴的时间也越来越短,他越来越精明,开始适应这种生活方式和赚钱方式了。
  这位来自纽约的朋友感慨地对我说:本应该在音乐圣殿鸣响的琴声,却被生存现实挟持到地铁,更可悲的是艺术家对这种现状的知足。
  我听了这个故事后并未觉得很受震动。用胡琴演奏赚美元的事我自己也有过亲身体验,给我留下的感觉有如打翻了五味瓶。我相信那位音乐教授在卖艺维生之余,一定也有许多不能言说的内心的挣扎。休斯顿没有地铁,所以我尚无在地铁车站演奏胡琴的体会,但石油公司,博物馆,骨董店,商业发布会,募款餐会以及各类走穴我都经历过。每逢这时,我的音乐便低下了高傲的头,屈身于俗不可耐的商业点缀,变成了被待价而沽的赤裸商品。那边厢推杯换盏,谈笑甚欢;这边厢如坐针毡,似被剥光了衣衫,身无寸缕,无地自容。此种情境下,如果你还坚持你演奏的是音乐,那绝对是自欺欺人。
  在中国,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,音乐艺术要服从于特定时期的政治需要。政府把艺术家养起来,成为体制内的一部分,歌颂党赞美集权自然成为艺术家必须遵守的游戏规则。在西方国家,音乐艺术不会和政治挂钩,但一定会和商品市场脱不了干系。音乐人没人养你,要生存,就不得不身陷于商品市场这张网左冲右突哪怕是弄得遍体鳞伤。西方主流音乐市场是个完全成熟运作规范的结构体系,代理人或代理公司充当着重要的、必不可少的作用。音乐人或音乐团体的演出日程,包装宣传,广告销售等一条龙作业,通常是由这些专业人士和机构来实施完成的。我在美国也曾与代理人打过交道,但严格说与其称其为代理人,倒不如称其为“掮客”。因为他们仅仅是委托方与音乐人之间的中介,这种作业没有半点艺术成分,只是把音乐或演奏当成纯商品的经营。芭芭拉就是这样一位代理人。
  记得刚来美国不久,曾读过这样一个故事:有一对十分好客的夫妇,计划邀请所在社区的邻居们到他家的豪宅来聚餐。这样社区的每一家都收到了一件邮差送来的印制精美的邀请函,除了邀请信以外,还有一份内容详尽的合约,注明收信人须仔细阅读条款内容,并签名寄回方可登门赴宴。各位可能会觉得奇怪,不就一个邻里聚会么,何以弄得跟签卖身契似的。东西方文化背景的巨大差异,使这件在美国人眼里很正常的事,到了东方人那里就变得不可思议。需要你必须签字的合约是什么内容呢?其实说到底就是一件事——客人在主人家发生的任何人身意外,主人皆不负任何法律及经济赔偿责任。这就是美国,你在他家下楼梯时一不小心失足摔断了腿,或者严重到瘫痪;如果主人没有这份有你签名的合约保护,那十分可能会面临诉讼和巨额索赔。
  芭芭拉传到我电子邮箱里的一份需要我签字寄回的演奏合约上,就有类似内容。由于在这之前我读过这个故事,我也就入乡随俗大笔一挥签了这份“卖身契”。合约里也注明了演奏的场所和日期,两小时的胡琴演奏薪酬三百五十元,当然我只能拿二百五十元,多出来的可能是芭芭拉的报酬。
  到了那天,我盛装华服,按约定时间赶到演奏地点:休斯顿艺术博物馆。芭芭拉也如约赶到,之前我不认识她,那天是第一次见面。她长的又高又壮,是那种典型的美国职业妇女。她与我简单寒喧后引领我到二楼一个宽敞的展厅,展厅放置许多透明的陈列柜,里面摆放着来自亚洲和非洲古老的艺术品。我特别留意了一下这些展品的售价,大多高得令人咋舌。芭芭拉指着一个事先摆好的椅子,告诉我这就是今晚我演奏胡琴的位置。说完她丢下一个装有支票的信封给我,转身走了。芭芭拉的消失告诉我,她的使命到此为止,下面将是我两小时的演奏。而这演奏的好坏成败,仿佛与她毫不相干了。
  我坐下来准备我的乐器和音响,为这次演奏事先我做了充足的准备,带来数张伴奏CD做演奏的音乐背景,特别挑选了不少通俗歌曲、民歌改编的二胡曲,并准备了部分西方经典的古典名曲做风格上的搭配。这些东西加一起,连续演奏两个小时绰绰有余。
  在我演奏的展厅里,临时摆放了两张餐桌,桌上的酒具器皿相当讲究高档,每张桌都有专门请来的男侍肃立一旁。过了一会儿,我被示意可以开始了,随着琴声,客人们陆续走进展厅,有白人,也有亚洲人,多是夫妇相偕,看上去都是有头有脸腰缠万贯的富人。这是博物馆方面主办的募款餐会,规格很高,不仅宴席不菲,还专门请来东方乐手为其助兴。有的来宾会走到我面前饶有兴趣地看我拉琴,并客气地恭维几句;更多的人对我则视若无睹,好象我和我的音乐毫不存在一般。长着亚洲面孔的公关小姐经验老到地应酬着客人们入座,博物馆主管致辞,男侍们斟酒,于是宴会开始。
  此时,我开始换了另一种风格的乐曲,莫扎特,肖邦,舒曼轻快柔美的旋律在我手中流淌出来,我有意减弱拉奏,使琴声更贴近周围的气氛。这时,那位长得象中国人的公关小姐走过来,示意我的琴声再弱些,因为音乐声影响到她和客人的交谈。于是我把本来已开得很低的音响关掉,再用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音量演奏。我觉得饭桌上的觥筹交错、热烈交谈已完全盖过了我的琴声,传到我耳中的是一种怪异的声音混响,我的灵性、手指的触感开始麻木,演奏者与音乐的互动渐渐消失殆尽,以至于完全不知自己所拉奏的是什么东西。这对我来说是自打演奏胡琴以来从来未有过的恶梦般的体验。
  当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,那位公关小姐又走了过来,告诉不能再在这间房间演奏了。她带着我走向与宾客相隔的一间展厅,我僵硬地跟随着她来到这间空荡荡的大厅,坐下来接着拉奏。各位看官,读到此你们是该为不幸的我,还是该为被异化了的胡琴鸣不平呢?
  然而,命运对我的捉弄并未就此结束,那位小姐不久又出现在我的面前,告知我还须移到更远的一个房间里演奏。此时我的忍耐已达到了极限,内心开始愤怒了,可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和礼貌。依我过去的脾气,早就一走了之。你们TMD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狗屁音乐,为什么还非要附庸风雅,拿我和我的胡琴做摆设,颐指气使,呼来唤去。可我不能来痛快的,我清楚自己是签了“卖身契”的,两个小时卖给了人家,我不能干违约的事。再难我也要拉够两小时再离开。
  于是在这间远离宴席的大厅里,我索性放开音量,信马由缰,畅快淋漓地用琴声排泄我在那一晚所积郁的郁闷和不平。
  他们再也未来制止我。

  一年后,我又收到芭芭拉的来电,内容照录如下——

  Dear Mr Zhang,
  Are you available to play as a solo artist, playing the erhu for a dinner to be held at the Museum of Fine Arts, in the Asian Gallery, Tuesday, September 9, 2008 from 6 – 8pm? Please let me know if you are available and what your fee would be.
Thank you,
Barbara

  我没等她给我寄来演奏合约,当即回电给了一个她无法接受的报价。
  从此芭芭拉再也没找过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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